在乡下小山村，父亲是个出了名的“大恶人”。而我儿时的记忆中，父亲就是一个“凶神”，至今仍然强烈的震撼着我们。

离家半里路，捞刀河穿村而过，水质清澈透底，但因农村人在河里“淘金”，河道中到处是深深的“黑坑”。我五岁时，村里一个小伙伴偷偷下河游泳滑到“黑坑”溺水，被拖在黄牛背上半天也没挽救过来。懂事开始，父亲就给我们兄妹定下严令，没有大人带着绝不允许下河。唯唯诺诺遵守着“禁令”，看着同伴们在河里嬉戏，我眼红得要死。终于有一天，抵挡不住清凉河水的诱惑，在伙伴的鼓捣下跳进了浅滩河水中快乐嬉戏。不幸的是，被回娘家的婶婶看见并告诉了父亲。晚上回到家，父亲黑着脸坐在灶弯里瞪着我，吃人的样子让人一阵后怕。父亲严厉地吼道，谁叫你下水的？淹死了怎么办？我嘟哝着：他们都下了，没什么事。父亲暴跳如雷，脱掉我的衣服，用竹子上掰下的小竹枝不断抽打着我瘦弱的身体，边抽边问：管（教）你对不对，还敢不敢。我痛哭着大叫不敢了不敢了。竹条很细很软，每一条下去就是一丝血痕。父亲还不“解恨”，拿出一把盐在我身上不停地揉搓着。我的惨叫声弥漫在山村的上空。很多邻居都过来劝父亲，可父亲丝毫不买帐，一直折腾到他认为“会有记忆的效果”才停。从此，我再也不敢私自下河，但奇迹的是困扰了我很久很久的皮肤病竟因“盐腌肉”而治好了。只是从那开始，村里老有人笑着问我：“盐腌肉”味道好不好？三十多年过去了，现在还有乡亲哈哈大笑。

爷爷家有两颗蜜桔树，那是他的宝贝疙瘩。每年蜜桔熟透，他会摘下来，挑起担子带着我到乡里叫卖补贴家用。对这个蜜桔树，爷爷看管得很严，不允许别人去偷摘。十岁那年农历八月十四日，第二天中秋节，第三天我十岁生日。农村里十岁是个很大的节日，很多亲戚都要来为小孩子祝寿。但就在十四那天早上去读书时，我钻过菜园门，偷偷摘了两个青涩的蜜桔，却不幸给邻居“大嘴巴”竹婶子看到了。她大叫着：国伢子，你偷橘子，你爸爸要打死你滴。晚上，父亲正和爷爷在为我十岁生日炸点油豆腐。爷爷在下豆腐，父亲在烧火，我在旁边馋馋看着。这时竹婶子过来很随意地说起了我早晨偷橘子的事。父亲恼羞成怒，瞪起眼睛，拿起烧火的火钳对着我就射了过来，火钳打中了我的左边小腿，叉进了肉里，鲜血直流。爷爷和竹婶子一下被吓怕了，爷爷大声训斥着父亲：摘家里几个橘子算什么？父亲气愤吼道：小时偷针，大来偷金，小小年纪就去做贼这还了得。那个生日，我留下了一辈子的记忆。现在想起，脑海中全是油锅中翻滚的油花，耳中全是父亲近似咆哮的声音，而小腿至今残留着两个伤疤。

我童年的记忆都是在山塘旁边那个守鱼棚子里渡过的。从有记忆开始，除中间间隔了两年外，父亲一直承包着那个山塘，鱼塘养出了我和妹妹们的学费。山塘在山里，离家大概三里多，距离最近的房屋有800多米。晚上，父亲打个手电走在前面，我紧紧的跟在后面，看着周围黑乎乎的影子，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跟在我后面，心里害怕极了。那时，每逢六月，鱼很容易因烂鳃、红鳞等病死去，如果发现及时捞上来，剖开清洗干净做成火焙鱼，还可以拿出去卖点钱。每个晚上，父亲都会打个手电绕塘一周，仔细看看有没有死去的鱼。如果发现有，就叫我提回家送给母亲。看着影影绰绰的山影，我总是害怕着不肯。父亲就会瞪着眼睛，恶狠狠的说：这点事都干不了，你以后还能干什么。说完，举起手电筒就要砸过来。看着他凶神恶煞般的样子，我小心翼翼的拿起鱼，麻起胆子一路快跑回家，再风一般跑回鱼塘边。当我气喘嘘嘘跑到的时候，父亲总会吧嗒吧嗒的坐在鱼塘边一袋袋抽着旱烟，那一扇一灭的烟头就是我心中的依靠和力量。那时，我对父亲充满了“恨意”、恨他的残忍和无情，但后来当我考上军校，在外露营明显比身边战友胆子大、干活快的时候，我才幡然醒悟，父亲并不是残忍，只是对我的一种磨砺。

父亲的“狠”不仅体现在严格管理上，还体现在“绝情”上。每次探家归队，母亲和奶奶眼睛都是红红的，唯独父亲好象没这回事，自顾自干活，顶多就是淡淡一句“哦，走了”。而每次当我拐过家乡那座小桥回头张望时，总看不见父亲身影，只有母亲和奶奶仍在不停招手。日子久了，我一直认为父亲是一个很“绝情”的人。但是，当那次全家送去北方读书的小妹时，我突然发现父亲一直悄悄地站在房间，透过玻璃目送妹妹离去，眼睛也红红的、湿润的。那一刻，我终于明白，无言情更浓，不管什么时候、谁离开这个家，窗户的玻璃后面总会有一双关切的眼睛在目送我们离去，总有一颗温暖的心在伴我们前行，为我们牵挂和祈祷。

我最喜欢自己曾写下的一段话：你所经受过的任何苦难，那是你一生宝贵的财富，有朝一日终将使你一身灿烂。突然发现，父亲常唠叨的“吃得苦中苦、方为人上人”、“小时偷针、大了偷金”、“恨铁不成钢”等道理一脉相承。明白了没读过几年书的父亲的“大智慧”，也体会了他的一片良苦用心。正是他的残忍和粗暴，才让我印象深刻的懂得了人生的道理和真谛，懂得了什么可为、什么不可为，懂得了真诚做人、坦荡做事、不惧风雨、坚强生活。而父亲，永远是那个默默无闻、甘愿背负“大恶人”、“绝情”，却在黑夜中吧嗒吧嗒抽着旱烟，一心期盼用点点亮光为你照亮人生的“白发老头子”。